刘易斯·托马斯《细胞生命的礼赞》
译者序
1987年冬天在美国朋友钱杰西博士(Jessie Chambers)建议之下读了这本小书时,我欣喜、激动的心里,充溢着“相见恨晚”的遗憾和毕竟相见的庆幸。
自从我带着紧迫感和工作的快意搞完译文的初稿到现在写这篇小序这一年多来,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初读此书时遗憾和庆幸交集的心情,不只是为我个人,也是为全体中国人的。在一片四化、改革、振兴、崛起、腾飞的呼声中,在城市繁荣、经济发展、技术进步的景象中,也存在傲慢与麻木、自私和短视、难以忍受的拥挤和污染、对大自然的不负责任的破坏以及人口问题的困境。在这样的时候,将这本振聋发聩的书,奉献给迷惘、失望、然而却是在思考的知识界,还是颇合时宜的。
这本书是一个医学家、生物学家关于生命、人生、社会乃至宇宙的思考。思想博大而深邃,信息庞杂而新奇,批评文明,嘲弄愚见,开阔眼界、激发思索。而其文笔又少见的优美、清新、幽默、含蓄,无愧当今科学散文中的大家手笔。无怪乎自1974年出版后,立即引起美国读书界和评论界的巨大反响和热烈欢呼,获得当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此后十八年来由好几家出版社印了二十多版,至今畅行不衰!年过花甲的刘易斯·托马斯的名字因这一本小书而家喻户晓,有口皆碑,以至于在他接连抛出后两本书时,书商都不用再作广告,只喊声“《细胞生命的礼赞》一书作者刘易斯·托马斯的新著”就够了。
刘易斯·托马斯博士(Lewis Thomas)1913年生于美国纽约,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历任明尼苏达大学儿科研究所教授、纽约大学——贝尔维尤医疗中心病理学系和内科学系主任、耶鲁医学院病理学系主任、纽约市斯隆-凯特林癌症纪念中心(研究院)院长,并荣任美国科学院院士。
这本书实际上是一些论文的结集。它的出版过程也许可以告诉我们,这么一本极其有趣的书,为什么其内容显得这么庞杂,其结构又显得这么松散而似乎让人不得要领。刘易斯·托马斯在他的第三本书、即他于1983年出版的《最年轻的科学》(The Youngest Science)一书中高兴地讲到他写作和出版《细胞》一书的有趣经过。1970年,在一次关于炎症现象的讨论会上,主办者要德高望重的托马斯来一番开场白,给会议定个基调。不知道与会者要提出什么观点,他只好随意独抒己见。他讲得又轻松又偏颇,为的是让会议不象平常这类讨论会一样沉闷。讲话的部分内容大约就是本书中《细菌》一篇。没想到主办人将他率意为之的讲话录音整理,分发给与会者,并送了一份给《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杂志的编辑原是托马斯高一年级的校友。他尽管不尽同意托马斯的观点,却喜爱那篇讲话的格调,于是就约托马斯写一组风格类似的专栏文章,每月一篇,内容自便,编辑不改一字。托马斯起初抱着听命于老大哥的心情连写了六篇,便央求罢手。但此时读者和评论家已经不允许杂志和托马斯停止他们的专栏了。于是,托马斯欣然命笔。后来有一家出版社答应将这些篇什不修不补,原样付梓,托马斯欣然应允。于是,以排在前头的一篇为名的这本书于1974年问世了。
刘易斯·托马斯对整个生物学界都作了广泛的涉猎和关注。在书的副标题里,他戏称自己是个“生物学观察员”(a biology watcher)①。他以超人的学识和洞察力,把握了所有生命形式共同的存在特点,批判地超越了19世纪以来一直统治生物学界、并给了整个思想界和人类社会以深刻影响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他指出进化论过分强调种的独特性、过分强调生存竞争等缺陷,强调物种间互相依存的共生关系,认为任何生物都是由复杂程度不同的较低级生物共同组成的生态系统,并以生态系统的整体论为我们指示了理解物种多样性的新的途径。《作为生物的社会》和《社会谈》诸篇是关于群居性昆虫的有趣研究和独特的理解。他一反生物学家把人跟群居性动物截然分开的成见,难以置辩地指出了人和群居性动物的共同性。《对于外激素的恐惧》、《这个世界的音乐》、《说味》、《鲸鱼座》、《信息》、《计算机》、《语汇种种》、《活的语言》诸篇,则强调了生物间信息交流的重要性,从另一方面指出了人和其他生物本质上的同一性。作者的目的不只是为我们展示一个由声音、气味、外激素;计算机、人类语言等组成的生机勃勃、趣味横生的信息世界,不只是为我们提供生物交流技术方面的有趣知识。很明显,刘易斯·托马斯是在自己最拿手的领域中,批判和嘲讽着人类的傲慢或人类沙文主义。
『①这个名目极其有趣。既谦称自己不是生物学专家,又让人想起那些以观察鸟类习性为乐趣的bird watcher和古代以观察飞鸟占卜吉凶的巫士(bird watcher)。前者的特点是早起晚眠,翻山穿林、泥里水里傻跑而其乐无穷;后者在今天看来则可能具有环境监测的重要意义。比如,某种鸟的减少可能是由于附近工厂排放着过多的二氧化硫,自然是不祥之兆,等等。』
人,这种生物圈的后来者,在其科学和技术发展的过程中,抛弃了对神的信仰,嘲弄了原始的神话,却编造了并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和神话。人相信自己是万物的灵长和主宰,相信自己有高于其他一切存在物的品质和权利,相信自己是、或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杜撰的人与外部环境的对立中,人能控制一切,战胜一切;人能控制疾病,干预死亡,人能制天、制身、制心,人能预言未来。刘易斯·托马斯从独特的角度,带根本性地批判了这种人类自大或人类沙文主义。疾病是生命存在的正常形式;许多疾病是人的反应造成的;有些疾病,特别是大病,是一种偶然的、不可知的自然力量。人要消灭疾病、消除死亡,是徒劳的,也是反自然的。人其实并不是独立的、自足的实体。人是由具有独立的生命、独自复制繁衍的细胞和细胞器组成的复杂的生态系统。而宏观地看,人又是社会、城市这些巨大生物的细胞,是无名的组成部分。因而,人的自尊自大是没有根据的,也是不必要的。人与其他生物的同一性比其特殊性更为重要。
人类沙文主义还有其不容异己的另一方面。自负的背后隐藏着恐外。《可用作倒数计时的一些想法》一篇嘲讽了那种恐外星生命的怪想。《曼哈顿的安泰》以蚁群之死,发出了警世的呼吁:离开大地,生命是不会长久的!《自然的人》一篇,则集中论述了人的自然观,论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我们这些相信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相信过“土地供我们生息、山林给我们以矿藏、江河给我们舟揖之利”、信奉过“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人们来说,对于我们这些至今还在“发展”和“工业化”的旗帜下自私地、不负责任地践踏、掠夺、污染大自然的人们来说,对于我们这些至今还以“经济损失多少万元”为主要理由批评环境污染的人们来说,托马斯的呼声,有甚于振聋发聩者。
为了理清部分篇章之间的关系,也许我已经过分强调了托马斯《细胞》一书的批判锋芒。实际上,《细胞》一书是相当建设性的和积极的。他以轻松有趣的方式提出了一连串激动人心的想法。他把许多事物看作整体的、有生命的活的系统。群居性昆虫群是一个生命,鱼群、鸟群是一个生命,社会、城市是一个有机物,科研机构是活的生物,人类语言是活的生物,地球是生物、是发育中的胚胎、甚至是一单个细胞。从表面上看似游戏的文字里,我们领略到不可企及的哲人的达观。对于科研、科研机构、社会、地球这些活物,最好不要去作人为的干预,人的干预是徒劳而且有害的。人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站远一点,别碰它们,让它们自然地发展。就连预言发展也是不可能的和可笑的。
整本书都是对于生命的赞歌,赞颂地球生命的坚韧,赞颂万物的生机,庆幸人的存在的幸运,感谢人体自我平衡、自我调节的功能。甚至在讲到病和死的时候,托马斯博士也能以他独特的学识和魅力,把阳光洒满这些阴暗的领域。基于这样的理解,我把这本书的名字,也就是具有提纲挚领作用的第一篇的题目,译作《细胞生命的礼赞》。
最后,还是应该谈谈音乐,特别是谈谈巴赫的音乐。刘易斯·托马斯在书中好几处以备极推祟的激情提到巴赫,不能不让人认为,这决不会仅仅出于他对音乐的爱好。托马斯的思想有着巴赫般的复杂性。在托马斯的头脑里,混响着自然、社会和艺术的全管弦交响乐。他兴趣的广泛,学识的渊博,胸怀的博大,比之音乐,那只能是巴赫的协奏曲。不止于此。托马斯推崇音乐,还因为音乐高于个别的生命形式,因为音乐为所有生命形式所共有;音东高于任何科学技术,因为科学技术会过时,而音乐则是永久的;音乐之用于人类表现自己,高于语言或任何其他符号,因为后者往往太清晰、太拘泥于某一特殊的信息、太有局限性。托马斯是把语言当作音符使用来写这本书的。我在翻译这本书时常常感到困难的是,托马斯常用一些有歧义的词,这些意义像丰富的和弦,很难用单音部的音符记录下来。他的行文也往往若行若止,曲折逶迆,令人回味无穷。特别是二十九篇文章的安排,品味之下,真象要用语言文字来重现巴赫的赋格曲了。一篇篇读下去,我们似乎可以“听”到那陆续进入的主题、对位、呈示和插入,“听”到那复调的各个不同的声部。托马斯以这本小书完成了蕴义无穷的完美乐章。当年他没有答应改写和插入一些关联篇章,想来决不只是因为公务繁忙吧。
李绍明
1989年3月
于山东大学
译后记
这本书讲的是生命和死亡、人和自然的大题目。一个博通古今哲学的学问家,对它一定大有可说。可译者却是一个普通的、顶多是个热情的读者,对它决无评判的力量。这里仅就所了解到关于作者的一鳞半爪,写出如下译后记,或许能使愿意看完的读者不觉得枉费时光。
医生、生物学家、教授、行政官员、诗人和散文作家刘易斯·托马斯,1913年生于纽约城边、一个小镇医生的家庭里,受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和哈佛医学院,毕业后作过实习医生,可能还作过为期不长的住院医生,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的繁荣时期,他辗转并领导了好多个教学、科研和医疗机构,其中包括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和纽约大学贝尔维尤医疗中心。在耶鲁大学任医学院院长数年之后,他又接任纽约市癌症纪念中心斯隆-凯特林癌症研究所所长。他是美国科学院院士。
托马斯写书,看来似乎是偶然的。1970年,托马斯任耶鲁大学医学院院长时,应邀在一个关于炎症的学术讨论会上作“定调演说”,他轻松幽默的泛泛而谈被录了音。不知怎么,演说的整理稿传到了《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主编的手里。主编是托马斯自实习医生时的年兄契友,他喜欢这篇东西,便命托马斯为他的月刊写一系列短文,让他照此泛泛而谈,条件是题目不限,一文不给,一字不改。托马斯本具文才,可惜大半生献身研究,只好搁起他的锦心绣口,去作那些刻板的学术论文。他得此机会,自然乐于应命,一连写了六篇,甫议搁笔,但已经欲罢不能了。热情的读者和批评家们要他把专栏写下去,于是,他一发而不可收,连写了四年。这时,出版商已争相罗致出版。The Viking Press的总编条件最惠,许他不加修改,原样成书。于是,我们就有幸看到了这本辉煌的小册子。
托马斯写书,实非偶然。用句中国的老话说,此老前身合是诗人。他在医学院读书时就曾发表过诗作。作实习医生时,受同事怂恿,他经常写诗,赚取稿酬,在献血之外,用以补贴不足的日用。从可以见到的部分诗作看来,显然存在济慈的遗痕,只不过在优美哀婉之上,加了一些些不敬。1941年发表于《大西洋月报》的一篇《黄金时代》,是关于未来的热核战争的,写出他对人类前途的殷忧和悲悯。不知为什么,珍珠港之后,托马斯把他的诗笔连同梵阿铃一起,束之高阁,而专心于严峻的科学研究了。
这些文章,我们自可当诗来欣赏。其奔放不羁的哲思,其蕴藉缭绕的结构,其字里行间不尽的余味,使人觉得就是在读无韵的诗。不过,假如我们稍稍了解一点这些美文背后的严肃的研究,我们似乎可以通过这些别具一格、引人入胜的文章,更加满怀敬意地领略其中的视野和洞见。托马斯一生中研究过非常广泛的领域,写下二百多篇学术论文,涉及神经病学、免疫学、内毒素、胚胎学、气味学,以及多种疾病的病理学和药理学研究等。他认真涉猎过的学科就更多了。他甚至兴致勃勃地研究过比较语言学和汉语词源学。书中的大多数篇章,都来自他本人的直接研究成果。也有些篇章是有感而发和有为而作的。比如,第二篇写于人类第一次登月成功之际,面对人们对“月菌”的警惕,揭出了这种态度深处的人类沙文主义本质;关于计算机的一篇,是有感于其时某些科学家对人工智能的夸大;有几篇关于医疗保健制度和科学规划的,乃是作者对于这些方面社会问题的深思熟虑。托马斯作过纽约市的卫生官员,1967年还被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委员。1968年,鉴于医疗费用的增高,白宫令委员会研究一下美国现行保健制度在科研方面的需求。托马斯领导一个小组工作了一年,得出的结论是,“半拉子技术”我们负担不起。要降低医疗费用,就要突破这种“半拉子技术”,真正认识自己,认识疾病,这就要政府把更多的资金用于“有风险”的基础研究。小组的报告由于越战而被搁置。后来,在尼克松执政时期,连科学顾问委员会本身也由于反对反弹道导弹计划和超音速飞机计划而被取消。这些文章坚持了当时的意见;过了几年,1978年,作者又在《华尔街日报》著文,重申这些主张。由此可以看出托马斯对于这些社会问题的执著的关心。
这本书里的文章,从题目看来显得很驳杂,但实际上却有着共同的主调。总的来说,它们是讴歌生命的,一反圣经启示录以来对于世界前途的悲观论调,一反整整一个世纪里占统治地位的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托马斯对于自然界、至少对生物圈的前途是持乐观的态度。他看到,自然界众生之道是趋向结合、合作、和谐,而不是弱肉强食的竞争和残杀。他谈音乐,谈气味,谈语言,谈细菌、昆虫和其他星球,其实都是谈一个主题:通过交流与合作来达到生命的和谐。托马斯的书之所以受到广泛的欢迎,可能就是因为它们给人以积极的启迪和力量。
内容的庞杂,文风的恣肆,使我在译这本小书时倍觉困难。多亏美国同事钱杰西博士(Jessie Chambers)给予许多语言上的帮助,同窗好友徐培君又认真地阅校了译文,才使之避免了许多错误。今天写这后记时,还不禁记起学者的惠助和畏友的诤言。谨志于此,以申远怀。
李绍明
于济南·山东大学